汉语语篇连接方式的理解对翻译的影响
胡明亮
一、中文篇章中的句子通过各种方式连接在一起，这些方式
主要包括连接词语、代词、词序、助词、词汇语义关系等多种
（胡明亮１９９７）。现以例（１）的一段汉语原文为例，简要
说明汉语语篇的连接方式。附上英语译文，作为参考。①
（１）金狗情绪上来，英英愈发一脸光彩，她的对面的窗台
上放着一面镜子，就一边和金狗说话，一边在镜子里照着自
己，两眼飘忽不已。（１３５）
He soon found himself warming
to her, and she was
looking prettier by the minute. As she talked, she
gazed into
the mirror opposite the window, her eyes
darting back and
forth.（１４４）
例（１）的语篇运用了上述的五种连接方式，具体地说：
a. 连接词语。“就”将下句跟上文“她的对面的窗台上放着
一面镜子”连在一起。“一边……一边”将“和金狗说话”跟
“在镜子里照着自己”连接在一起。英语译文则用连词as将各小
句连接在一起。
b. 代词。代词“她”回指上文的“英英”。“自己”回指照
镜子的人，仍然是英英。英语译文用反身代词himself回指he（即
金狗），用主格代词she三次，宾格代词her和物主代词her各一次
回指英英。显然，英语代词比汉语代词用得更多。②
c. 词序。“金狗情绪上来，英英愈发一脸光彩”，用并列句
式，将金狗跟英英对比。第三小句用了“她的对面的窗台上放着
一面镜子”，而不用“一面镜子放在她的对面的窗台上”，则是
利用已经被引入语境的英英（“她”的所指），把新信息“镜子”
引出来。英语译文 the mirror opposite the window（窗户对面的
镜子）不符合原文意思，但对于语篇连接似乎影响不大。
d. 助词。汉语原文没有用动词后缀“了”，使各句的连接更
为紧密。英语译文把段落的各个小句组织成两个复句。
e. 词汇语义关系。姓名“金狗”跟“英英”呼应。“一面镜
子”和“镜子”是同指关系，但是前者是不定指，后者是定指。
“镜子”跟动词“照”在语义上有关联。英语译文的warming跟
prettier都描写人物的感受，动词gazed 跟eyes darting back and
forth也有语义上的关系。
除了以上方式以外，例（１）还用了其他方式：
f. 省略主题。“就一边和金狗说话，一边在镜子里照着自己，
两眼飘忽不已”三个小句，句主题“英英”都没有出现，使全段
一气呵成。而英语译文的小句都有主语。
g. 标点符号。书面语中，标点符号也具有连接词语的功能。
例（１）的汉语原文用五个逗号把小句隔开，“一逗到底”，给
人的感觉是非常紧凑。英语译文则将全段组织成两个复句，小句
之间用了一个句号和三个逗号。
二、那么，翻译者对这些连接方式的理解，对翻译质量有没
有影响呢？答案是“有影响”。本文利用汉语小说的英语译文，
具体谈一下，对语篇连接方式的误解所造成的误译情况。
2.1 连接词语。连接词语包括关联词和起连接作用的副词。
（２）蔡大安咳嗽了一下，说：“总得有人开头，大家不说，
我说吧。田书记召开这个会，很重要，也很及时，本来应该让
河运队全体同志参加，但今天没来，这也好，为了便于意见
统一，我们作干部的就有责任把会开好。……”（１１３）
Cai Da'an cleared his throat.
"Since someone has to begin,
I guess it's up to me. This is an important and
timely meeting
Secretary Tian has called. All the comrades in the
brigade
should have been invited, but they're not here,
and that's okay,
since we need to reach a consensus. It's our responsibility
to make sure the meeting is successful..."（１２２）
例（２）的“为了”连接的是后面的“便于意见统一”跟“我们
作干部的就有责任把会开好”这两个小句。可是，翻译者却以为
“为了”连接的是前边的“这也好”和“便于意见统一”，结果
翻译成that's okay, since we need to reach a consensus（那也可
以，因为我们需要意见统一）。
我们再看例（３）中起连接作用的副词“倒”：
（３）你真有福，年纪比我小，结婚倒比我早！（１９５）
You're such a lucky
girl, getting married before me--even
if you are older than I. (203)
例（３），副词“倒”将“年纪比我小”跟“结婚比我早”这两
个小句连接在一起，形成转折关系。译者把“比我小”译成 you
are older than I 不对。另外，译文给人的印象是 you're such a
lucky girl, getting married before me（你比我先结婚，真幸运）跟
you are older than I（你比我大）形成对比，而不是像原文那样，
将“年纪比我小”跟“结婚比我早”对比，显然是因为误解了
“倒”的作用范围。
2.2 代词。如果误解了代词的所指，也会翻译错。
（４）现在，蔡大安为他争取名额而又让他为这次选举取得
私利，金狗心里是明白的。（１１１）
He was well aware that Cai
Da'an expected to gain
personally from the election by nominating Golden
Dog and ....
例（４）的两个“他”都是指金狗的，意思是提名金狗，并且让
金狗得到私利。可是译者却把第二个“他”误解为蔡大安。译文
成了Cai Da'an expected to gain personally from the election（蔡
大安希望从选举谋取私利”。
2.3 词序。词序是比较微妙的连接手段。汉语小句的词序倾
向把旧信息放在前，把新信息放在后。有时，英语译文很难将这
种微妙的分布体现出来，如（５）：
（５）更有那卖菜的一边高叫自己菜鲜秤准招揽顾客，一边
菜筐里流出才从河里淋在菜叶上的水污湿了顾客的鞋袜而赔
情道歉。（３９０）
Vegetable peddlers proclaimed
the freshness of their wares
and the accuracy of their scales in order to woo
customers,
whose shoes and socks were getting soaked
by the filthy
water dripping from the baskets the greengrocers
had carried
from the river, chock full of their produce.（４０２）
例（５）是说卖菜人一边拉顾客，一边却把顾客的鞋弄湿，含有
讽刺的意味。在英译文里，第二个“一边”引导的小句“菜筐里
流出才从河里淋在菜叶上的水污湿了顾客的鞋袜而赔情道歉”变
成第一小句的一个成分“顾客”的定语从句，没有了原文的对比
意味。另外，原文第二小句的新信息是最后的“赔情道歉”，而
译文最后的新信息则成了 chock full of their produce（装满了蔬
菜）。
2.4 助词。汉语特有的“了”和“呢”等助词，具有一定的
连接功能（胡明亮１９９５）。英语译文如何体现这些助词表
示的功能，也是一个难题。请看例（６）的“哩”：
（６）王老八算是瞎了眼了，白吃了几十年的五谷，什么也
不管！这下好了，女子跟着野汉子跑了，他才哭哩，哭那尿
水子顶什么用？（４７４）
Wang the Eighth must
have been blind. Why couldn't a
man who's always taken care to have enough grain
to stuff
into his face also have taken care not to let this
happen? Well,
he got what he deserved. Now that his daughter's
run off with
some wild stud, he can cry until he wets his pants
and it
won't do him any good. (488)
例（６），除了把“女子”译为daughter是个错误以外，原文表
示反预料的“哩”相当于普通话的“呢”（胡明亮１９９５），
也没有理解对。“哩”的意思大致是：你如果以为他会早觉悟，
那就错了（女人跑了他才哭）。英译文now that his daughter's
run off...he can cry...（现在他的女儿跑了，他可以哭……），就
没有把原文由“哩”的反预料意味表现出来。
2.5 词汇语义关系。本来，词汇的语义关系能帮助翻译者正
确理解原文。然而，这种语义关系也是例（７）发生误解和误译
的一个原因。
（７）白石寨城里，各个单位都在打扫卫生，墙壁一律刷
上白灰，板面一律染上墨黑，欢迎领导同志到来的横幅标语
已经在四条主要街道上空挂起。（３８７页）
People from all the
work units in White Rock Stockade
were engaged in a general cleanup,
whitewashing the
walls and painting the floors black.
Welcoming banners for
the VIPs had been unfurled above the four
major
thoroughfares. (398)
例（７）里的“墙壁”跟“板面”（就是店铺等的门面）都是建
筑物的部分，又跟上文“打扫卫生”发生关系。但是翻译者以为
“墙壁”是室内的墙壁，又因为“墙壁”跟“板面”有语义关系，
所以把“板面”也理解为室内的部分，顺手翻译成floors（地板）。
如果翻译者把“墙壁”理解为街墙，那么他也许会根据语义相关
的原则，把“板面”正确理解为外面的门面。这个例子说明，对
词汇语义关系的理解会影响翻译。当然，如果翻译者看到后边的
“欢迎领导同志”和“主要街道”等其他有语义关系的词语，也
许就会把目光从室内移到室外，而避免“地板”的错误。
2.6 省略主题的方式。从例（１）看出，汉语小句的主题常
常省略，而在翻译成英语时，则需要把这些主题“补”出来。但
是如果译者不知道省略了什么，就会补错，如例（８）所示。
（８）田中正来了，他是第一次到画匠的家来，一出门，让
画匠先走，看看左右没外人，自己便跟在后边。
（２４２页）
Tian Zhongzheng agreed
to go along to the painter's
home; since he'd never been there before,
he had the painter
show the way and instructed him to make sure
no one saw
them. (250)
例（８）“一出门，让画匠先走，看看左右没外人”三个小句省
略的施事（主题）都是田中正。可是译文instructed him to make
sure no one saw them里，make sure no one saw them（确定左
右没有人看见他们） 的逻辑主语却是回指画匠的代词him。
2.7 标点符号。逗号等标点符号也是语篇的一个重要连接方
式，只是人们谈论得较少。笔者（胡明亮２００１）曾谈到美国
学生学习和使用书面汉语的逗号所遇到的困难。在《浮躁》这样
水平很高的汉译英作品中，有时也能看到逗号给翻译者带来的困
惑。
（９）店主是他的老朋友，他在那里却不入桌，立于柜台
前，要二两，用嘴吸吮两口就完。这口如酒列子一样标准，
多了，碗里能剩下，少了，口里装不满；店主自然对他是不
敢少量的。（１４４－１４５页）
When he went to the
inn at the southern gate, whose
proprietor was an old friend, instead of sitting
at a table he'd
stand at the bar, order two ounces of wine,
and drink it
down in two gulps. This routine had taken
on the aspects
of a ritual. If he ordered more , there'd
still be wine in
the cup; less, and it wouldn't have been a
mouthful:
naturally, the proprietor wouldn't have dared
to pour too
little. (154)
例（９），“这口如酒列子一样标准”跟后边的“多了，碗里能
剩下，少了，口里装不满”由逗号隔开，表示两者的关系较紧，
后者具体说明前一句，说明“他”（铁匠）的一口是多么标准。
英译文除了译错“这口如酒列子一样标准”一句以外，该句跟后
边“多了，碗里能剩下，少了，口里装不满”一句之间的说明关
系，也没有译出。另外，“多了”和“少了”的意思也没有翻译
对。例（９）错译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误解了被逗号所分隔的
小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后边“店主”一句跟前边的因果关系，也
许有分号的缘故，倒是译对了。
三、讨论和结论
连淑能（１９９３：４８－６３）将连接方式分为形合和意
合，前者包括关联词语、介词、代词和词形变化，后者包括语
序、反复、排比、紧缩、四字格等，又指出，汉语多用意合，英
语多用形合。本文所谈的七种连接方式中，连接词语、代词、助
词、标点符号属于形合，而词序、词汇词义关系、省略主题属于
意合。就是说，两类连接方式，汉语都用。所以，汉译英的过程
是用英语的连接方式体现汉语原文的连接方式的功能，但不一定
总是从“意合”到“形合”的过程。
《浮躁》的译文还是不错的。本文只是企图从某些讹误入手，
进一步探讨汉语语篇的连接方式。目的不是改错，而是探讨错误
的原因，探讨汉语跟英语的异同。汉语叙述性语篇的某些特点，
光靠研究汉语本身很难发现，但是在翻译成英语或其他语言时，
才表现得更清楚。而译文的错误，特别是多年从事汉语和翻译的
学者的翻译错误，无疑是汉语研究的宝贵财富。
语篇教学是阅读、写作和翻译教学的重要部分，语篇教学的
核心是连接方式的教学。如果仅仅强调形合方式，而忽略意合方
式，把后者都归结为一句话：“意思通了就行了”，那么教给学
生的就是“汉语无法可依”的错误观念。《浮躁》英译文的错误
也从汉语学习者的角度说明，汉语语篇连接方式的学习，对各种
程度的学习者都是必要的。
注释：
１、英文本译者为Howard Goldblatt（１９９１），中英文例
句后的数字分别表示中文或者英文本的页码。
２、汉语和英语在使用代词方面的这种区别，很多学者都曾
提到，如连淑能（１９９３：１７７）、潘文国（１９９７：
３５１）、陈文伯（１９９８：９９）等。
参考资料：
陈文伯（1998）：《英汉翻译技法与练习》，世界知识出版
社。
Howard Goldblatt（1991）：《Turbulenc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胡明亮（1995）：《“了”和“呢”的综合描述》，全美中
文教师协会年会论文。
胡明亮（1997）:《篇章的连接和学生的写作》，载《第五届
世界华语文教学研讨会论文集》（教学运用组下册），２３９－
２４３页。
胡明亮（2001）：《逗号，汉语教学的一个难点》，载《语
言研究》编辑部编《国际汉语教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１８９
－１９２页
贾平凹（1988）：《浮躁》，作家出版社。
连淑能（1993）：《英汉对比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
潘文国（1997）：《汉英语对比纲要》，北京语言文化大学
出版社。
（２００２年４月１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