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语境减少翻译错误
胡明亮
２０００年，世界文学界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高行健获得
了诺贝尔文学奖。据说，获奖的主要依据，就是他的小说《灵山》
的英文本。我平时喜欢阅读汉语、英语对照的作品，以便学习别
人的翻译，有时也提出一些看法。我在阅读《灵山》的第一章和
第二章时，看到一些地方译得不妥当，就记录下来，做了一些分
析和整理。我发现，大多数的错误翻译，是由翻译者对原文语境
的误解造成的。所以，怎样利用语境，减少对原文的误解，减少
错误的翻译，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我今天就利用《灵山》
一书前两章的英语翻译，从六个方面谈一下语境对翻译的影响：
第一、文化因素的误解；第二、上下文决定语义；第三、上下文
帮助理解词语的所指；第四、上下文帮助理解空位成分的所指；
第五、上下文帮助理解句子结构；第六、上下文帮助理解短句之
间的关系。
一、文化因素的误解
我们首先看对文化这个最大的语境的误解。比如例（１），
“独轮车”是一个轮子的手推车，英语是 wheelbarrow，如果翻
译成 carts，英文读者就难以获得独轮车这一山区重要交通工具的
文化意象。例（２）将“跳歌庄的”翻译成traditional song
masters and dancers，让英语读者以为是两种人，其实“跳歌庄
的”是指那些既会跳舞又会唱歌的人。可以翻译成 traditional ring
dance masters。又比如例（３），“内宾”本来指“中国大陆的
人”，英文翻译成 locals，也会使人以为是指小说的主人公所去
的那个地方的“当地人”。这些不恰当的翻译，就是因为翻译者
对中国文化中的某些事物不太了解而造成的。“内宾”可以翻译
成 domestic visitors 或者 Chinese residents。
（１）而早先从此地出走的，那时候当然还没有这汽车站，
甚至未必有汽车，水路得坐乌篷船，旱路可雇独轮车，实
在没钱则靠两张脚底板。（《灵山》第一章）
The earliest to leave the place travelled by river in black
canopy boats and overland
in hired carts, or by foot if they
didn't have the money. Of
course at that time there were
no buses and no bus stations.
（２）这山里还有没有跳歌庄的？他说他就会跳，早先是围
着火塘，男男女女，一跳通宵达旦，后来取缔了。
（《灵山》第二章）
Do traditional song masters and dancers still exist
here? He says he's one of
them. The men and women all
used to form a circle around
the fire and dance right
through to daybreak, but
later on it was banned.
（３）连接待外国人专收外汇券的宾馆和只凭介绍信接待内
宾的招待所和疗养院，更别说那些相争拉客的私人小客
店，都以这块宝地的名字为标榜。（《灵山》第一章）
......and the name of the place is used in the trade
names of all the "foreign
exchange currency only" hotels for
foreigners, the "locals
with references only" hostels and
sanatoriums, and of course
the small private hotels
competing for customers.
所以说，对词语的误解，其实反映了对原作文化、社会的误解。
传给英语读者的，就是一种不同的信息。
二、上下文决定语义
第二个方面，我们看一下小说本身的上下文对个别词义的影
响。我们知道，语篇内部的因素，可以限制或者决定个别词语的
意义。但是，如果翻译者对小说本身的上下文不清楚，也会将某
些词语的意思翻译错。例如，汉语“绝境”这个词，可以翻译成
blind-alley，也可以翻译成 hopeless condition。例（４）的英语译
文用了 blind-alley。我们看效果会怎么样。
（４）破不了这法，脚就是迈不出这一步，就不断走回头路。
于是，到天亮才发现不过在原地转圈。这还算好的，更糟
的还能把人引向绝境，那就是死亡。（《灵山》第二章）
If the spell isn't broken the person's feet don't move
forward and even if he keeps
walking, he stays exactly
where he started off. Only
at daybreak does he discover that
he has been going around
in circles. That's not so bad, the
worst is when a person is
led into a blind-alley: that
means death.
原作者的“绝境”是指各种“没有希望的情况”，比如悬崖边、
河边、沼泽，甚至兽穴等。例（４）翻译成 blind-alley，会使英
语读者在有关走路的上文的影响下，以为是主人公走进了真的死
胡同。另外，“死胡同”也不见得就意味着死亡。所以，还是翻
译成 a hopeless condition 为好。
再看例（５）的“分外别致”。
（５）这里的女人说话就更加细软，叫你听了止不住还瞟上
一眼，那背朝你的扎着一块蓝印花布头巾，这头巾和头巾
的扎法也世代相传，如今看来，分外别致。
（《灵山》第一章）
The women here have lovely voices and you can't help
taking a second look. The
one with her back to you is
wearing an indigo-print
headscarf. This type of scarf, and
how it's tied, dates back
many generations but is seldom
seen these days.
例（５）的“分外别致”是说“有意思，有特色，特别，新奇”
等。英语翻译者采用了“奇少”的意思，翻译成 is seldom seen
these days，使英文读者以为，那样的头巾和那样的扎法在那个地
方也是“不常见”的。但实际上，那样的头巾和扎法在那个地方
世代相传，应该是很常见的，只是在外人看来新奇而已。
三、上下文帮助理解词语的所指
第三，再看上下文对“这”、“那”之类的词语的所指的影
响。例（６）中的“这结论”，是大夫对病情进行诊断后所做的
结论，并不是病情发展下去的结果。可是英文却用了 the
outcome，成了“这结果”，让读者以为是病人以后的情况。所
以，“这结论”究竟指什么，如果根据上文就比较容易判断。
（６）他倒是挺坦诚，让我自己对比着看我先后拍的那两张
全胸片，左肺第二肋间一块模糊的阴影蔓延到了气管壁。
即使把左肺叶全部摘除也无济于事，这结论不言自明。
（《灵山》第二章）
He was quite frank and got me to compare the two
chest X-rays taken on two
separate occasions: a blurry
shadow on the left lobe
of the lung had spread along the
second rib to the wall of
the windpipe. It wouldn't help
even to have the whole of
the left lobe removed. The
outcome was obvious.
我们再看例（７）的“这样”。
（７）熟人相见，也不学城里人那套虚礼，点个头，握个手。
他们不是张口直呼其名，便从背后在对方的肩上猛击一掌，
也还作兴往怀里一搂，不光是女人家同女人家，而女人家
倒反不这样。（《灵山》第一章）
When friends meet they don't just give a nod or a
handshake in the meaningless
ritual of city people, but
rather they shout the person's
name or thump him on the
back. Hugging is also common,
but not for women.
例（７）中，“不光是女人家同女人家，而女人家倒反不这样”，
看起来矛盾，实际也说得过去。意思是“往怀里一搂”，并不是
只有女人才有的举动，但是女人之间还不如男人之间搂得那么亲
热。英语译者以为“这样”就是指“往怀里一搂”，所以把意思
翻译错了。
再看下面把虚指误解为实指的例子：
（８）做了老婆的女人又把丈夫叫做老公，你的老公，我老
公，这里人有这里人的语调，虽然都是炎黄子孙，同文同
种。（《灵山》第一章）
On the other hand, a married woman calls her own
husband laogong, yet your
laogong and my laogong are
both used. People here speak
with a unique intonation even
though they are descendants
of the same legendary emperor
and are of the same culture
and race.
（９）在我那个环境里，人总教导我生活是文学的源泉，文
学又必须忠于生活，忠于生活的真实。而我的错误恰恰在
于我脱离了生活，因而便违背了生活的真实，而生活的真
实则不等于生活的表象，这生活的真实或者说生活的本质
本应该是这样而非那样。而我所以违背了生活的真实就
因为我只罗列了生活中一系列的现象，当然不可能正确反
映生活，结果只能走上歪曲现实的歧途。
（《灵山》第二章）
In those contaminated surroundings I was taught that
life was the source of literature,
that literature had to be
faithful to life, faithful
to real life. My mistake was that I
had alienated myself from
life and ended up turning my
back on real life. However,
real life is not the same as
manifestations of life.
Real life, or in other words the basic
substance of life, should
be the former and not the
latter. I had gone against
real life because I was simply
stringing together life's
manifestations, so of course I wasn't
able to accurately portray
life and in the end only
succeeded in distorting
reality.
例（８）“你的老公，我老公”，是随便举例，并没有排除“他
的老公”等别的叫法，但翻译者却以为意思是“这两种叫法都用”。
另外，“同文同种”是指当地人跟中国别的地方的人一样，并不
是说当地人都一样。再看例（９）。原文的“这样而非那样”，
也是虚指的用法，并不是指上下文的具体提到的两种情况，但翻
译者却翻译成 the former and not the latter，让人以为两者指上
文谈的情况。
四、上下文帮助理解空位成分的所指
第四，我们看上下文对空位成分的所指的影响。汉语小句的
某些名词短语，会因上文已经提过，或者读者可以从上下文推断
出来，而不出现。这种省略名词短语的句子，常会给翻译者带来
麻烦。例（１０），究竟是说“谁”老了？恐怕，得仔细读完全
段才能回答。其实，“发财了的”、“出了名的”、“什么都不
是”的，这三种人里，只有“什么都不是”的人，才是“只因为
老了”回来了。但是，英语译文却把三种人都算到“只因为老了”
才回来的人里边了。
（１０）如今，只要还有口气在，那怕从太平洋的彼岸，又
都纷纷回来了、坐的不是小卧车，就是带空调的大轿车。
有发财了的，有出了名的，也有什么都不是，只因为
老了，就又都往这里赶，到头来，谁又不怀念这片故土？
（《灵山》第一章）
Nowadays, as long as they are still able to travel, they
flock back home, even from
the other side of the Pacific,
arriving in cars or big
air-conditioned coaches. The rich,
the famous and the nothing
in particular all hurry
back because they are getting
old. After all, who
doesn't love the home of
their ancestors?
如果再问，下面例（１１）“寻找”的是什么？也得看上文
才能说得出来。
（１１）从车上下来的，或是从停车场走过来的人，男的是
打着大包小包，女的抱着孩子。那空手什么包袱和篮子也
不带的一帮子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葵花籽，一个接一个扔
进嘴里，又立即用嘴皮子把壳儿吐出来，吃得干净利落，
还哔剥作响，那分忧闲，那种洒脱，自然是本地作风。这
里是人家的故乡，活得没法不自在，祖祖辈辈根就扎在这
块土地上，用不着你远道再来寻找。（《灵山》第一章）
People are getting off the bus or walking past, men
humping sacks and women
carrying babies. A crowd of
youths, unhampered by sacks
or baskets, have their hands
free. They take sunflower
seeds out of their pockets, toss
them one at a time into
their mouths and spit out the
shells. With a loud crack
the kernels are expertly eaten. To
be leisurely and carefree
is endemic to the place. They are
locals and life has made
them like this, they have been
here for many generations
and you wouldn't need to go
looking anywhere else for them.
我们看了全段才知道，“用不着你远道再来寻找”那句，是说不
必像离开家乡的人那样，再回来寻找自己的故乡，并不是说要
“你”找那些本地人。
五、上下文帮助理解句子结构
再看上下文对句子结构的影响。请大家看例（１２）。要问
的是：没动过什么念头？
（１２）［有发财了的，有出了名的，也有什么都不是，只
因为老了，就又都往这里赶，到头来，谁又不怀念这片故
土？］压根儿也没有动过念头死也不离开这片土地的，
更理所当然，甩着手臂，来去都大声说笑，全无遮拦，语
词还又那么软款，亲昵得动人心肠。（《灵山》第一章，
引者注：［］内上下文的英译从略。）
They don't
intend to stay so they walk around looking
relaxed, talking and laughing
loudly, and effusing fondness
and affection for the place.
例（１２）“压根儿也没有动过念头死也不离开这片土地的”，
没有动过什么念头？英文译者判定“死也不离开这片土地”是
“没有动过念头”的内容（或宾语），即“他们”没有动过“死
也不离开这片土地”的念头。可是，后面的“更”字，告诉我们
这是不同于前边从外边回乡的人，他们是留下来的人。“压根
儿”一句可以理解为两个短句构成的“无标点”句，即“压根儿
也没有动过念头，死也不离开这片土地的”，而“动过念头”指
“动过离开的念头”。如果想留下，还动什么念头呢？
六、上下文帮助理解短句之间的关系
第六，谈一下上下文对短句之间关系的影响。例（１３），
说有一段时间没有人唱民歌跳舞了，现在又开始唱了，跳了。而
英文翻译用现在时态 No-one sings those anymore，让读者以为现
在人们只“跳”不唱。
（１３）“后来就没人唱了。现今又开始跳起来，不过，现
今的年轻人会的不多，我还教过他们。”
（《灵山》第二章）
"No-one sings those anymore. People are doing the
dances again but not many
of the young people can do
them, I'm teaching the dances
to some of them."
七、结语
虽然，翻译过程是一种再创造的过程（谢天振 １９９９：
１３４页），应该灵活，不拘泥于个别字句，但这种灵活的创造
应该建立在正确反映原著思想的基础上，不应该牺牲对原著的忠
实。翻译毕竟跟改写、缩写等不一样，应该尽量避免对原著过多
地扭曲。
总的说来，语境的因素在翻译中起很大作用，语义的判断、
词语的所指、空位短语的所指、句子结构、短句的时间和逻辑关
系，都跟语境有密切关系。语境可以帮助我们在翻译中，避免不
必要的误解和错译，将原著的真实思想传递给译文读者。
参考资料：
高行健，《灵山》，中文原著摘自网络亦凡书库www.shuku.
net/novels/mingjwx/gxjzpwx/lings/lings.html）。英译本第
一章摘自澳大利亚文学（www.austlit.com/gao/soul-mountain.html）。
第二章摘自博库网站（www.bookol.net/xd/hw/g/gaoxingjian
/003.htm），译者为 Mabel Lee。
谢天振，《译介学》，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１９９９。
（本文曾在２００１年普林斯顿中文教学研讨会上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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