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序、篇章和语言学习
胡明亮
一、序言
母语为汉语的人学习英语篇章，母语为英语的人学习汉语篇
章，都会有母语干扰的问题。本文通过观察这些干扰，来研究语
序的功能。这两种语言之间发生干扰，说明汉语和英语侧重以不
同手段实现篇章的连接功能。母语为汉语的人学习英语时，学习
冠词这一连接手段遇到较大困难，而母语为英语的人学习汉语
时，学习语序这一连接手段时会遇到较大困难。
二、汉语和英语中的主题和定指性
在探讨篇章层次的干扰以前，我们先看一下汉语和英语在表
达主题和定指方面的差异。
主题指句子中被说明的成分（Chafe 1975; Bates、
MacWhinney 1982)。主题的选择，取决于多种因素，包括已知性
（信息的新旧），视点（前景还是背景），活动性（生动还是迟
钝）等。短句主题的表现形式有多种，例如，语序、动词呼应、
代词或省略、定指冠词和不定冠词、对比重音、状语、定语从句
等（参见Bates、MacWhinney 1982）。根据Chafe (1975) 的说法，
如果说话者认为某一词语的所指对于听话者是已知的，那么这一
词语就是定指。定指的名词短语不一定就是主题，而且句子的主
题虽然通常为定指，但也有不定的时候，比如第一次引入话语的
时候（胡1987, 见例(3))。
在用语序表示主题这方面，汉语比英语更为明显和有规则性。
由于汉语通常将短句主题放在句首，所以人们送给它一个“主题
突出语言”的称号（见李、汤 1974; Chafe 1975）①。请看例
(1)。
(1) a. 他打破窗户了。
He broke a/the window.
b. 窗户他打破了。
He broke the window.
The window, he broke it.
The window was broken by him.
例(1a)中，“他”是句子的主题，其余部分，“打破了窗户”是
“他”的述语。例(1b)中，“窗户”是句子的主题，“他打破了”
是述语。例(1)的句子表明，汉语常把主题置于句子开头。还可看
到，没有任何限制、修饰语的“窗户”，放在句首时，应理解为
定指(1a)，放在动词后时，理解为不定指(1b)。
语序的标记主题的功能，在更大的语篇中会看得更清楚，见
例(2) 。②
(2) 许凤仙是春节时候才嫁到这村来的新媳妇，是个能说会干
的人物，嫁到这里不几天，就被选为副队长了。
例(2)的最后一句，用“被”字句，告诉听话者动词“选”的（被
省略的）施事的位置在句首。因为例(2)各短句都以同一人物“许
凤仙”为主题，所以该语篇连接较紧。如果例(2)最后一个短句不
用“被”字句，而用SVO（主谓宾）的语序把施事“人们”放在
句首标为主题，那么这个短句的主题会不同于前两句的主题“许
凤仙”，结果整个语篇就不会连接得那么紧。所以，语篇各短句
语序的选择，的确跟整个语篇的主题的选择有关系。
汉语在表示主题、述语结构方面有比较一贯的语序方式，但
在表示定指方面，却没有比较一贯的方式。虽然如例(1)所示，动
词前的名词短语一般为定指，动词后的名词短语一般为不定
指，但这并非没有例外，如例(3)所示。
(3) a. 一个人打破了窗户。
b. 有一个人打破了那个窗户。
例(3a)中，“一个人”在动词前为不定指。例(3b)中，“那个窗
户”在动词后为定指。
近代，汉语也产生了某些表示定指和不定指名词短语的词
语。如例(3)所示，由指示代词和量词组成的“那个”等可以表示
定指，由数词与量词组成的修饰语“一个”等可以表示不定指。
如王力(1980:467-8)所说，这类修饰语常常是多余的，是受法德等
语言影响的结果。由于语序在一定程度上表示定指性，而上述修
饰语同时还表示数量、对比等意思，所以说，汉语的定指性是由
语序和修饰语共同表示的。
英语的语序在一定程度上也与主题性有关，总的趋势也是把
主题放在句首。如例(1)的英文翻译所示，主动语态可将施事放在
句首(1a)，被动语态或其他句型可将受事(1b)或其他成分放在句
首，以标出它们的主题地位。
但英语用语序表示主题并不像汉语那么一致。例如，当主题
同施事争夺句首位置时，获胜的往往是施事，而不是主题（参看
Bates、MacWhinney 1982) 。请看例(4)：
(4) Tom bought a book yesterday. But someone
has borrowed
it.
显然，整个句群的主题是“a book（书）”。但是，在两个句子
里，这个主题都没有占据句首位置。在第二句里，施事“some－
one (某人)”既不是定指，也不是主题，但仍放在句首。由例(4)可
见，英语表示名词短语的定指性，比较专门的方式不是语序，而
是诸如定冠词、不定冠词、代词等词汇手段。③由于定指名词短
语在语篇中更常充当主题，所以说，英语表示主题，既用语序，
也用词汇手段。
总之，汉语表示主题的方式比较一致，但表示定指性则采用
语序和词汇手段。英语表示定指性的方式比较一致，但表示主题
则采用语序和词汇手段。
三、学习汉语篇章
母语为英语的人学习汉语时，会过度使用表示定指性的修饰
语，但会少用语序。他们会过多使用汉语新产生的“一个”、
“那个”等修饰语。例(5)各句均为学习汉语的美国大学生所做。
(5) a. 谢小华是一位从中国来的研究生。
b. 那个时候发现我有一个胃病。
c. 将来我送给你有的笔。
例(5a)，修饰语“一个”属于多余。例(5b)，时间短语“那个时
候”为定指，故定指修饰语“那个”是必需的。同句中，除非
“一个”表示数量，“一个胃病”不能接受。例(5c)，由于不定
指修饰语“有的”的作用是将放在句首的新主题引入语篇，所以
不应用在动词后。
过多使用不定和定指修饰语，有时还会降低语篇的连接性。
例如，虽然例(6)各句都符合语法，但是它们组成的语篇却不是一
个紧密的整体。
(6) a. 请您看这个红汽车。
b. 这个有三个门！
c. 这个是 Chevrolet.
例(6a)引介主题“红汽车”，“这个”起指示作用。但是例(6b)和
(6c)又用了“这个”，给人的印象是说话者介绍的不是一辆，而
是三辆不同的汽车。
母语为英语的人学习汉语，一方面会过多使用不定和定指修
饰语，另一方面又会误用语序。他们写的句子，单独来看，都符
合语法，但是用在实际的语篇中却会显得不合适。请看例(7)。
(7) a. 这个人都有奇怪的名字。
b. 你到对的地方来了。
c. 所以，现在我有家在佛罗里达。
d. 我在杭州要结婚。
例(7a)除了“这个”应改为“这些”以外，合乎语法。例(7b)，
“对的”做“地方”的修饰语，也可以。同样，例(7c)和例(7d)也
都成立。
例(7)各句都曾出现在美国学生实际写的汉语对话中。例(7a)的
实际语境为例(8)，其中例(8a)就是例(7a)。
(8) a. A: 这个人都有奇怪的名字。
b. B: 第一垒的人叫什么？
c. A:“什么”在第二垒。“谁”在第一垒。
看了例(8b-c), 我们才知道，A的意思是“那些人的名字很奇怪”。
可是例(8a)将“奇怪”作为修饰语放在“名字”的前边，没有将其
标为主要的述语。为了将“奇怪”标为主要述语，应该将其放在
句末。在改写的例(9)中，“这些人的名字”放在句首，标为主
题，“奇怪”放在句末。
(9) 这些人的名字都很奇怪。
例(7b)在其实际语境中也不合适，如例(10)所示。
(10) a. A: 我要买到巴黎的票。
b. B: 你到对的地方来了。
例(10b)，B的意思是A来的地方就是卖去巴黎的票的地方。但是类
似于例(8a)的情况，“对的”放在名词短语前，没有被标为述语。
改为例(11a)或者例(11b)更好一些。例(11a)把“对”放在“来”
后，使其更具述语性。例(11b)把“这个地方”放在句首，可使
“对”的述语性更为突出。
(11) a. 你来对地方了。
b. 这个地方你来对了。
我们再看例(7c)的语境例(12)，其中例(12a)是例(7c)的上文。例
(12b)就是例(7c)。
(12) a. 我的家离这儿远……
b. 所以，现在我有家在佛罗里达。
例(12)的作者是说，她家离佛罗里达的根斯维尔城很远，但自从
她收养了两条无家可归的狗以后，她觉得她仿佛在佛罗里达也有
自己的家了。例(12b)把上文提到的“佛罗里达”放在句末，标为
述语，所以在这样的语境里不合适。改正的办法可以是把“佛罗
里达”前置，而把带新信息的“有家”放在句末，标为述语，如
(13)所示。④
(13) 所以，现在我在佛罗里达有家。
最后，(7d)的语境如例(14)所示。例(14b)(即(7d))里B的回答，
错误地将带有新信息的“在杭州”放在动词前的位置，标为一种
主题，所以在该语境中不合适。
(14) a. A: 什么地方你结婚？
b. B: 我在杭州要结婚。
如果将例(14b)改为例(15a)或者例(15b)，情况会好一些。
(15) a. 我要在杭州结婚。
b. 我结婚要在杭州。
例(15a)将介词短语“在杭州”放在“要”的后边，使其更具述语
性。例(15b)干脆将“在杭州”放在句末，也可以。
本节论述了英语为母语的人学习汉语的情况，指出他们会过
多使用定指和不定指修饰语，但在用语序表达主题结构取得语篇
的连接方面，会遇到困难。
四、学习英语篇章
现在我们再看以下中国学生学习英语篇章的情况。屈(1984)
和Johns(1984)都估计，中国人学习英语时所犯的错误中，最多的
是使用冠词和代词的错误。胡(1989)的调查也表明，中国人学习
英语时所犯的错误中，冠词方面的错误比语序和其他词类的错误
多。中国学生所写的例(16a)和例(16b)，就有冠词和代词方面的错
误。
(16) a. Sports meet can promote physical culture
and build up
the people's health. (引自笔者收集的语料）
b. Altogether,
I examined 21 dialogues. As a result of
preliminary study, I found
complimenting appears most
frequently in these dialogues.
I copied each incidence under
it. (Johns 1984)
例(16a)，名词短语sports meet(运动会)前少了一个定冠词，但这还
不影响对句子的理解。例(16b)，代词it的所指不清楚，我们难以判
断这个it是指dialogues（对话）还是指complimenting(夸赞)(Johns
1984:71)。这两段语料的作者都是英语高年级学生，但是他们在使
用冠词和代词方面，跟英语为母语的人还有距离。
学者曾指出，汉语为母语的人学习英语时，会在他们的英语
写作中过多使用主题述语结构(Krashen 1983:146; Rutherford
1983)。汉语发生这样的干扰，是因为语言学习者在使用目标语言
交际时，普遍倾向采用篇章手段。⑤主题—述语的语序在汉语使
用得非常普遍，而且说汉语的人较容易学会SVO（主动宾）语
序，虽然会忽略主谓呼应 (Krashen 1983)。Rutherford (1983)的调
查表明，中国人写的主题不与动词呼应的句子占10%，而日本人
和朝鲜人的这样的句子占3%，阿拉伯人和西班牙人的只占2%。例
(17a-b)是Rutherford收集的例子。
(17) a. (All people can choose their mate
in their own way.)
These ways almost can classify
two types.
b. A man chooses
a wife is a man's business.
例(17a)，主题these ways(这些方法)，虽然被当作主语，但并不是
classify(分类)的施事，句子不合语法。根据Rutherford，正确的句
子应该是These ways almost one can classify into two types。例
(17b)，从句a man chooses a wife是全句的主题，但是却没有正确
地被标为主语，所以结果的句子是错句。笔者也曾找到一个类似
的错句(18a)。
(18) a. Here I want to mention my dormitory
maybe was the
cleanest one which was taken
photos by the Organization.
b. Here I want
to mention that my dormitory maybe was
the one and photos were
taken by the Organization.
例(18a)中，学生以my dormitory为定语从句的主题，并将其标为
主语，结果是错的。他的老师将错句改为(18b)，其中的从句用
photos做主语。
过多使用主题述语结构，虽然单个句子符合语法，但是在一
定的语境中会显得笨重罗嗦。例(19)是中级英语班的学生写的，
题目是My Future Wife(我未来的妻子)。
(19) She is an able woman. At home, she can
not only do all
the household chores well
but also put all the things in
good order. After I enter
into my house, I will see: in the
dining room, hot food is
serving on the table, and she is
sitting at the table with
a smile on her face waiting for
me; in the sitting room,
clothes are hanging on the
clothes-rack....
例(19)中，有四个不是主语的短语放在句首，即三个介词短语 at
home，in the dining room, in the sitting room 和一个状语从句
after I enter into my house。从语法上看，把这些状语放在句首并
不错，英语老师的批改说明是可以的。显然，例(19)的作者在扩大
使用汉语和英语都允许的语序。要是汉语篇章，这些状语会作为
短句的主题放在句首，以说明全段的主题 my future wife(我未来
的妻子)。然而，把这种语序用在英语里，就不会取得同样的效
果。
有时，即使各句放在句首的是同一个主题，整个语篇在英语
为母语的人看起来，也会显得笨重。例(20)是学生作文的第一段，
由于该学生的美国老师除了在have to give it up前边加一个代词I
以外没有别的改动，各句都是符合语法的。
(20) I have smoked for more than two years.
Now I really feel
that smoking does harm my
health and have to give it up.
I never smoked before I
entered college. I can tell you how
I began to smoke. That was....
我们注意到，例(20)中除了第二句以外，各个短句的主语都是I。
汉语里，把各短句的主题放在句首，可以增强篇章的连接性。但
是这种方法用在英语里，对篇章的连接则没有同样的作用。
从例(19)和例(20)的英文习作看，学习外语的人仅仅学好语法
还不够，还应该努力学习语篇的连接手段。
五、结语
通过对比母语为英语的人学习汉语和母语为汉语的人学习英
语，我们可以对汉语的语法和篇章特征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同英
语相比，汉语语序跟篇章中的主题的对应关系比较清楚，句子或
者短句的主题常常占据句首位置，就可证明这点。英语的句首位
置可以是句主题，也可以是施事，另外冠词和代词也有标记主题
的功能。探讨英汉两种语言的互相干扰，只是开始揭示不同语言
取得语篇的主题连续性所用的方法的不同。而且，篇章的干扰又
异于语法的干扰。语法层次的干扰使句子不合语法，而篇章层次
的干扰虽然不一定使句子不合语法，但会使句子不合语境。就是
说，一个句子离开语境符合语法，但是在一定的语境中却会不适
宜。
本文也指出，学习篇章结构会比学习语法还困难。即使学习
者可以造出符合语法的孤立句子，但是要学会造出既符合语法、
又符合语境的句子，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注释：
①汉语也有标记述语在前、主题在后的手段，例如主题后置
句和“是……的”句等。
②例句摘自胡裕树(1981:516)。
③Bates、MacWhinney(1982)谈到的五项研究表明，英语的定
冠词the和不定冠词a/an通常分别表示旧信息和新信息。屈(1984)
指出，英语主要用冠词和代词取得语篇的连接。
④该句的“在佛罗里达”也可放在连词“所以”后边，或者
“现在”后边。
⑤Klein(1986:82-83)总结出对外语学习者发生影响的三条基
本规律：(1)旧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2)主题在前，述语在后；
(3)决定句子论述方向的成分放在前边。这些可以进一步归纳为
一条：主题先于述语。据报告，法国人学习英语，也会过多使用
主题－述语的顺序(Trevise 1986)。我们从本文看到，这种规律对
说英语的人学习汉语，和对说汉语的人学习英语，干扰的程度不
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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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原文曾发表于美国《中文教师协会会刊》1992年2/3月
第1/2期，71-84页，译成中文时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