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汉语词序的篇章功能
胡明亮
引言
本文首先说明汉语篇章的主题结构，以及词序在篇章中的连
接功能。再通过分析美国学生的汉语写作来说明汉语中词序和篇
章主题结构的关系，指出篇章内短句的词序不仅应该符合句法，
而且也应该符合篇章的主题结构。
一、汉语篇章的主题结构
篇章由语段组成，语短的主题称为段主题。语段由主题链组
成，主题链的主题称为链主题。主题链由短句组成，短句的主题
称为句主题。①在实际的语言运用中，语段也可含有更小的语
段，主题链也可含有更小的主题链。
例（１）是胡明扬和劲松（１９８９）选自电视剧《吉祥胡
同五号》的一段台词，各部分之间的停顿时间也是两位作者测量
到的。我们就用这段话来说明话语的篇章结构。
（１） 您哪，会弄花儿，有技术（６４０ms）我呢，有路
子（６７０ms）咱爷儿俩来个合伙经营（１０５０ms）。
咱们先到各大饭店，把他们那些处理的花儿，那些老的、
次的，都收购进来（６４０ms）买这些花儿用不了多少
钱（１０３０ms）。买来以后呢，您给分分盆儿,
打打
杈儿（６２０ms）经您这么一捣嗤，准保跟正品一样
（４９０ms）咱们把它们拉到市场上去，准能卖大价钱。
例（１）这个语段，可分为更小的语段，各由若干主题链
组成，如例（２）所示。
（２）A. 1. 您哪，
a. 会弄花儿，
b. 有技术
（６４０ms）
2. 我呢， 有路子
（６７０ms）
3. 咱爷儿俩 来个合伙经营
（１０５０ms）
B. 1. 咱们
a. 先到各大饭店，
b. 把他们那些处理的花儿，那些
老的、次的，都收购进来
（６４０ms）
2. 买这些花儿 用不了多少钱
（１０３０ms）
C. 1. (花） a. 买来以后呢，
b. 您 (a) 给分分盆儿,
(b) 打打杈儿
（６２０ms）
2. (花） a. 经您这么一捣嗤，
b. 准保跟正品一样
（４９０ms）
3. (花） a. 咱们把它们拉到市场上去，
b. 准能卖大价钱。
例（２）整个语段的主题是“我”和“您”通过收购加工
和销售二手花赚钱。语段（A）是讲两个人的能力，以这两个人
为段主题。语段（B）是讲买花的计划，以买花为段主题。语段
（C）是讲买来花以后加工销售的事，以加工销售花为段主题。
语段（A）由三个主题链（A１－３）组成，主题链（A１）
包含两个短句“（您）会养花儿”和“（您）有技术”，以
“您”为链主题兼两个短句的句主题。主题链（A２）只有一个
短句“（我）有路子”，以“我”为链主题兼句主题。主题链
（A３）也是只有一个短句“咱爷俩来个合伙经营”，以“咱爷
俩”为链主题兼句主题。
语段（B）由两个主题链组成，主题链（B１）含两个短
句，“咱们先到各大饭店”和“（咱们）把他们那些…… 都收
购进来”，以“咱们”为链主题兼各句的句主题。主题链（B２）
含一个短句“买这花用不了多少钱”，以动词短语“买这些花 ”
为链主题兼句主题。
语段（C）由三个主题链组成。三个主题链的主题都是
“花”。主题链（C１）由短句“买来以后呢”和小主题链
（C１b）“您给分分盆，打打杈”构成。这个小主题链的第一
主题是“花”，第二主题是“您”。主题链（C2）由短句“经
您这么一捣嗤”跟短句“准保跟正品一样”构成，链主题和句主
题都是“花”。主题链 （C3）由短句“咱们把它们拉到市场上
去”和短句“准能卖大价钱”构成，链主题和句主题也都是
“花”。
篇章结构的划分，关键是主题链的划分。从语段的主题结构
来看，主题链内各短句都以同一成分为其句主题。例如主题链
（A１）以“您”为链主题，主题链（A２）以“我”为主题，
而主题链（A３）以“咱们”为主题。不同的主题链可以有同样
的主题。比如语段（C）的三个主题链，都以“花”为链主题。
从语音上来看，主题链之间的停顿比语段之间短，比短句之
间长，这已为胡明扬和劲松（１９８９）的测试结果所证明。语
段（C）划分为三个主题链，也是考虑到语音的音素。
二、语序的篇章功能
汉语是主题突出的语言，就是因为它趋向于把短句的第一主
题放在句首。②比如例（３）的短句就有两层主题述语结构。
（３） 大家把她选为副队长了。
句子
／ ＼
主题１ 述语１
大家 ／
＼
主题２ 述语 ２
（把）她 选为副队长了
（４） 她被大家选为副队长了。
句子
／ ＼
主题１ 述语１
她 ／
＼
主题２ 述语２
（被）大家 选为副队长了
这两句话的语义关系基本一样，都是“大家”选“她”，而不是
“她”选“大家”。信息的出现顺序也一样，都是主题在前，述
语在后，第一主题在前，第二主题在后。两者的区别就在于主题
的内容不同。在例（３）中，施事“大家”放在句首，是第一主
题，由“把”作标志的受事 “她”是第二主题。在例（４）中，
受事“她”放在句首，是第一主题，由 “被”作标志的施事
“大家”是第二主题。
虽然例（３）和例（４）都合乎语法，基本语义也一样，但
因为句子的主题结构不同，所以话语功能也就不一样，应该用在
不同的语境里。胡裕树主编的《现代汉语》（第５１６页）提
到，短句的词序应“保持叙述角度的一贯”。也就是说，句子的
词序应该符合篇章的主题结构。例（５）就是该书第５１６页的
一个例子。
（５）许凤仙是春节时候才嫁到这村来的新媳妇，是个能说
会干的人物，嫁到这里不几天，就被选为副队长了。
正如该书编著者所指出的，因为例（５）的语段是讲“许凤
仙”的，所以最后一个短句用“被”字结构把受事“许凤仙”放
在句首。用我们的方法分析，例（５）是一个主题链，以“许凤
仙”为链主题。因为链主题往往又是除第一句外其他各句的句主
题，所以例（５）中“许凤仙”放在各句的开头，也就在意料之
中。③反之，若以施事“大家”为最后一句的第一主题，比如用
一个类似例（３）的“把”字句，文理就不那么通顺了，如例
（６）所示。
（６）许凤仙是春节时候才嫁到这村来的新媳妇，是个能说
会干的人物，嫁到这里不几天，大家就把她选为副队长
了。
三、学生错误分析
佛罗里达大学中文班的学生，每个学期末，除了笔试，还要
自编自演几分钟的对话或独白。表演用的剧本，教师要事先修改
一下。在批改一年级学生的剧本时，我发现，有些句子不合适，
并不是因为违反了语法规则，而是因为破坏了篇章的主题结构。
请看例（７）的三个句子。
（７） a. 你到对的地方来了。
b. 我在杭州要结婚。
c. 所以，现在我有家在佛罗里达。
离开上下文，例（７）各句都不算错。可是在它们实际出现
的上下文里，就不对了。例（７a）的上下文如例（８）所示范。
（８） A: 我要买到巴黎的票。
B: 你到对的地方来了。
由于英语“You have come to the right place”的影响，学生用
“对”来作“地方”的修饰语。可是，“对”是语段（８）的最
重要的新信息——述语，“来”则表示旧信息，应该是一个主
题。可以用例（９a）或例（９b）代替例（８B）。
（９）a. 你来对地方了。
b. 这个地方你来对了。
不论例（９a）还是例（９b），“对”都出现在“来”的后边。
例（７b）的上下文是例（１０），其中句（１０A）把“什
么地方”置于句首，也不符合汉语的习惯。
（１０） A: 什么地方你结婚？
B: 我在杭州要结婚。
我们注意的是（１０B）。“我在杭州要结婚”是一个符合语法的
句子，但在语境（１０）里却不合适。原因是表示新信息的述语
“在杭州”放在了“要”的前边，成为句子的第二主题。如果改
写为例（１１），情况会好一些。
（１１） 我要在杭州结婚。
我们再看例（７c）的上下文，节录如例（１２）。
（１２）a. 我的家离这儿远……
b. 所以，现在我有家在佛罗里达。
例（１２）开头说“我”的家离“这儿”（即美国佛罗里达州的
根斯维尔城）很远。后边省略的部分，是说“我”现在有两只很
可爱的狗，它们使“我”感到，在佛罗里达的这个大学城，终于
有了自己的家。因为“佛罗里达”在语境里是旧信息，“有家”
是新信息，所以例（１２b）应该把“在佛罗里达”作为一个主
题来表示，把“有家”作为一个述语来表示。可是学生写出来的
例（１２b）却将“在佛罗里达”置于“有家”之后，不符合话语
的主题结构。我给这个同学的建议是例（１３）。
（１３） 所以，现在我在佛罗里达有家。
在例（１３）中，“在佛罗里达”作为一个主题，置于动词前，
“有家”作为述语，置于动词后。因为例（１３）的主题和述语
恰当地反映了语境（１２）的新旧信息，所以放在例（１２）的
语境里更为合适。
４ 结语
本文尝试用语段、主题链和短句三个层次分析汉语的篇章结
构，并将短句的次序跟篇章结构起来。外国学生写作中出现的错
误，有时仅用语法规则，难以解释。这时就需要从话语的主题结
构入手，寻找原因。至于汉语篇章各层次的主题怎样互相转换，
在这方面同其他语言有什么异同，还有待我们深入研究。
注释：
①关于段主题、链主题和句主题之间的关系，笔者和导师屈
承熹教授在提交１９９１年台北举行的第二届国际汉语语言学研
讨会的题为《汉语中的话语主题、链主题和句主题》的论文中，
有较为详细的论述。
②曹逢甫（１９９０）认为链主题应出现在整个主题链的开
头。但石定栩（１９８９）认为，链主题也可以出现在第一短句
的其他位置。关于多层次主题述语结构的讨论，可参看屈承熹
（１９７９），详细论述参看曹逢甫（１９９０）。
③主题链内除第一短句外，以后各句的第一主题通常略去，
详见李樱（１９８５）。
参考资料：
屈承熹，１９７９：《语言学论集：理论，应用及汉语语法》，
台北文鹤出版公司。
胡明扬、劲松，１９８９：《流水句初探》，《语言教学与
研究》１９８９年第4期，４２－５４页。
胡裕树主编１９８１：《现代汉语》，上海教育出版社。
Li, Cherry Ing（李樱）. 1985. Participant
anaphora in
Mandarin Chinese. University of Florida Ph. D. dissertation.
Shi, Dingxu（石定栩）. 1989. Topic chain as
a syntactic
category.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17(2), 223-262.
Tsao, Feng-fu（曹逢甫）. 1990. Sentence and
clause
structure in Chinese: a functional perspective. Taibei
Student Book Co.
（原载《语言教学与研究》１９９１年第3期，８１－８７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