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巨人，也不是侏儒
－－论汉语也是“法治”的语言
胡明亮
有人打比方说，汉语是“人治”的语言，而西方语言是“法
治”的语言。①对此，笔者不敢苟同。且不论“人治”里有“法
治”的因素，“法治”里也有“人治”的成分，就是汉语的实际
情况也不能证明它的“法治”程度比别的语言差。
就拿词序来说，并不是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词语在句子里
的位置，总要受各种各样的约束。具体地说，句子的词序要符合
句法规则、语义规则和语用规则。
一、句法规则
动词后边可以带多少名词短语，都有限制。“买”的后边可
以带一个名词短语，例如“我买书”。“给”的后边可以带两个
名词短语，例如“我给他书”。但不能多于两个，如“我给他书
老李”就不行。动词后边的名词短语不能多于两个，这就是汉语
的一条句法规则。
再看动词后边可以带几个介词短语。“她来到这里”，其中
动词“来”的后边只有一个介词短语“到这里”。同样，“她住
在这里”的动词“住”的后边也只有一个介词短语“在这里”。
如果动词后边带两个介词短语就不行。例如，“她来从上海到这
里”就不行。动词后边的介词短语不能多于一个，这也是汉语的
一条句法规则。
动词后边也可以同时有一个介词短语和一个名词短语。在这
种情况下，介词短语在前，名词短语在后。例如，“她寄到上海
一封信”说得通，但是“她寄一封信到上海”就不好。如果再增
加一个名词短语或者介词短语，句子也不成立。如“她寄从香港
到上海一封信”有两个介词短语，“她给我一本书到上海”有两
个名词短语，都不行。所以，动词后边既有名词短语，又有介词
短语时，只能是一个介词短语后边跟一个名词短语。这也是汉语
的一条句法规则。
二、语义规则
我们再看动词前的情况。动词前边可以有多少名词短语或者
介词短语呢？它们的相互位置如何？如果只用句法规则，就难以
说明。例如，“许多人看到飞碟”这句话，动词前只有一个名词
短语，而“昨天晚上在佛罗里达许多人在开阔地用肉眼看到飞
碟”这句话，动词前有“昨天”、“晚上”和“许多人”三个名
词短语，以及“在佛罗里达”、“在开阔地”和“用肉眼”三个
介词短语。
我们知道，汉语语序除了受句法规则的约束以外，还要受短
语本身的语义的约束。根据短语和动词的关系，可以把它们分为
施事、受事、工具、时间和地点等等。
先看施事。动词前可以有一个施事，如“许多人看到飞碟”。
有时候也可以有两个施事，如“汽车司机和许多行人看到飞碟”，
或者“汽车司机许多人看到飞碟”。有时候不行，如“许多人汽
车司机看到飞碟”。就是说，两个施事同时出现时，其所指可以
是互补关系，如“汽车司机和许多行人”，也可以是前者包容后
者的关系，如“汽车司机许多人”。“许多人汽车司机”不对，
是因为“许多人”和“汽车司机”的所指可以重合，不是互补关
系。“许多人”里可以有汽车司机，而泛指的“汽车司机”（即
所有的汽车司机）难以理解为不定指的“许多人”的一部分，所
以也没有前者包容后者的关系。当两个施事被其他成分隔开时，
前一短语的所指也应该大于后一短语。例如，“汽车司机昨天许
多人看到飞碟”可以，但是“许多人昨天汽车司机看到飞碟”就
不行。
时间和地点也受类似的限制。先看时间。“前天和昨天许多
人看到飞碟”可以，在书面语用顿号代替“和”，在口语中用停
顿代替“和”，也可以。“昨天晚上许多人看到飞碟”，“晚
上”必须理解为“昨天”的一部分。但“晚上昨天许多人看到飞
碟”就不行，因为“晚上”可以和“昨天”重合，但又不能包含
“昨天”。大时间应该在其包含的小时间之前。即使两个时间短
语被别的成分隔开，大前小后的规则仍然成立。例如，“昨天许
多人晚上看到飞碟”可以，而“晚上许多人昨天看到飞碟”和
“前天许多人昨天看到飞碟”都不行。
再看地点。“在佛罗里达和阿肯色许多人看到飞碟”，两个
地点互补，可以。“在开阔地在佛罗里达许多人看到飞碟”就不
行，因为“开阔地”和“佛罗里达”有重合，而“开阔地”又不
能包括“佛罗里达”（佛罗里达并不都是开阔地）。“在佛罗里
达在开阔地许多人看到飞碟”一句，也必须把“开阔地”理解为
“佛罗里达”的一部分才能成立。同样，两个地点被分隔开时，
仍然是大地点在前，小地点在后。例如，“在佛罗里达许多人在
开阔地看到飞碟”可以，而“在开阔地在佛罗里达许多人看到飞
碟”就不行。
总之，当动词前的若干短语属于同一语义范畴（施事、时间
和地点等）时，两者要么并列在一起，所指互补，要么表示整体
的在前，表示部分的在后。这就是限制汉语语序的一条语义规
则。
我们知道，汉语中名词短语可以出现在动词前，也可以出现
在动词后。例如“两个人慌慌张张跑出来”和“慌慌张张跑出来
两个人”。但是当施事和受事同时出现时，施事只能出现在动词
前，如“她吃了苹果”，“她把苹果吃了”，“苹果她吃了”。
施事不能出现在动词后，如“吃了她苹果”，“吃了苹果她”，
都不行。当施事和受事都出现时，施事只能出现在动词前，这也
是限制汉语语序的一条语义规则。
我们还知道，介词短语可以用在动词前，如“她从上海来”，
也可以用在动词后，如“她来到香港”。我们还可以说“她从上
海来到香港”。显然，表示来源的介词短语不能放在动词后，如
“她来从上海”就不对（“她来自上海”保留了旧的语法习惯）。
表示结果的介词短语不能放在动词前，如“她到香港走”不能表
达“她走到香港”的意思。在“她到香港来”一句，好象把表示
结果的“到香港”放在动词前了。其实不然。这句话由两个并列
的动词短语“到香港”和“来”组成。表示来源的介词短语放在
动词前，表示结果的介词短语放在动词后，这也是限制汉语语序
的一条语义规则。
三、语用规则
汉语的语序还受语言环境（上下文）和非语言环境的限制。
单个句子的主题结构的选择，要取决于该句出现的上下文。如，
（１）她吃了苹果。
（２）她把苹果吃了。
（３）苹果被她吃了。
例（１）、（２）、（３）三句话的基本意思都一样。“她”都
是施事，“苹果”都是受事。三句话不同的地方是主题结构的不
同。例（１）“她吃了苹果”，“她”是主题。例（２）“她把
苹果吃了”，“她”是主题，“苹果”是次主题。例（３）“苹
果被她吃了”，“苹果”是主题，“她”是次主题。
我们先看上文的影响。假如上文有（４）、（５）、（６）
三种可能，后边应该选用例（１－３）的哪一句呢？
（４）张小姐坐了一会儿。后来____。
（５）张小姐买了几个苹果。后来____。
（６）苹果不见了。原来____。
例（４）上句的主题是“张小姐”，接例（１）“她吃了苹果”
可以。如果“苹果”在上文提到过，接例（２）“她把苹果吃
了”也行。但如果接例（３）“苹果被她吃了”，就太突然。例
（５）上句的主题仍然是“张小姐”，“苹果”作为新信息引入
语境，后边接例（１）或者例（２），都继续了一个主题。如果
接例（３）“苹果被她吃了”，主题就变成“苹果”了。如果上
文是例（６）“苹果不见了。原来____”，苹果是上句的主题，
接例（３）“苹果被她吃了”最好，接例（１）“她吃了苹果”
或者例（２）“她把苹果吃了”都差一些。口语中两句的“她”
都必须重读，即可证明这一点。
单个句子的主题结构和语序的选择也受下文的限制。假如有
（７）、（８）、（９）三种下文，前边该用例（１－３）的哪
一句呢？
（７）____。后来她就上班去了。
（８）____。桔子还在。
（９）____。怪不得苹果没有了。
显然，在例（７）“后来她就上班去了”前，用例（１）“她吃
了苹果”或者例（２）“她把苹果吃了”都可以。如果用例（３）
“苹果被她吃了”，就不通顺。在例（８）“桔子还在”前，用
例（３）“苹果被她吃了”最好，例（２）“她把苹果吃了”不
太好，例（１）“她吃了苹果”最差。在例（９）“怪不得苹果
没有了”前，例（３）“苹果被她吃了”最好，例（２）“她把
苹果吃了”也可以，例（１）“她吃了苹果”不行。
同句法规则和语义规则相比，语用规则的“人治”成分多一
些。
四、结语
长期以来，汉语词序的研究受西方形式主义语言学的影响，
偏重于句法规则的探讨，忽略了对语义和语境作用的研究。当西
方某些学说、方法和概念对汉语无能为力时，就会给人一种汉语
无法可依的错觉，也就有了“汉语落后”的叹息，以及让汉语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呼吁。②
本文只是初步列举了汉语的一些法治成分，这种综合性的描
述也只是刚刚开始。但这个开头从一个侧面说明，汉语虽然算不
上完美无缺、超群绝伦的巨人，但也决不是百病缠身、低人一等
的侏儒。汉语就是汉语，世界语言大家庭中的一个成员。我们需
要做的是进一步认识它，研究它，而不是要么把它捧到九霄云
外，要么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
注释：
①参看裴毅然《汉语、英语与思维定势－－回应孔宪中教
授引起的讨论》，《语文建设通讯》（１９９３）４０期，３０
－４０页。
②参看孔宪中《让汉语文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语文建
设通讯》（１９９３）３９期，４４－５０页。
（１９９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