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中定指性和语序的关系
胡明亮
一个名词短语可能是定指，也可能是不定指。一般说来，如
果说话人认为听话人知道名词短语的具体所指，该名词短语就是
定指。否则，该名词短语就是不定指。汉语中名词短语的定指性
和语序的关系，早已为语法学家所注意。比如赵元任指出“火着
了”这句话里“火”是定指，而“着火了”这句话里“火”是不
定指。①
本文先讨论不带任何限定语的名词短语的定指性,
再讨论带
限定语的名词短语的定指性。接着讨论不同名词短语之间的相对
位置。最后简述定指性同句子主题结构的关系。
一、不带限定语的名词短语
当句子里只有一个名词短语时, 用在动词前是定指,
用在动
词后是不定指，正如前边提到的“火着了”和“着火了”两句话
所显示。
当句子有两个名词短语时, 动词前的是定指；动词后的可能
是定指, 也可能是不定指, 如例（１）所示。
（１）ａ. 学生买了书。
ｂ. 学生书买了。
ｃ. 书学生买了。
例（１ａ）中, 动词前的名词短语“学生”是定指, 动词后的名词
短语“书”可以是定指, 也可以是不定指。例（１ｂ）和（１ｃ）
中,“学生”和“书”都在动词前, 都是定指。
正如“着火了”一句所示, 存现句动词后边的名词短语往往
是不定指的。含两个名词短语的存现句也不例外, 请看例（２）:
（２）ａ. 山上有炮。
ｂ. 山上架着炮。
例（２ａ）中，动词后的“炮”是不定指的。陆俭明指出，例
（２ｂ）这样的句子既可能表示存在 , 意为“山上有炮架着”,
也可能表示行为, 意为“（他们）在山上架着炮”。②我们看到，
当例（２ｂ）作存现句解释时, “炮”是不定指；作行为句解释
时,“炮”就可能是定指, 也可能是不定指。
总之, 不带限定语的名词短语, 在动词前一般是定指；在存现
句的动词后一般是不定指；在其他句子的动词后, 可以是定指,
也可以是不定指。
二、带限定语的名词短语
汉语中也有表示定指和不定指的限定语。表示定指的有“那
个”一类的词语, 表示不定指的有“一个”一类的数量词语。
从例（３）可看出,“那个”一类的限定语可用于动词前的
名词短语。
（３）ａ. 那个人来了。
ｂ. 那座山上有房子。
定指限定语也可用于动词后的名词短语：
（４）他昨天买了那本书。
但存现句除了作为从属分句, 其动词后的名词短语不能用定
指限定语, 如例（５）所示（以下“*”表示句子不成立,“？”
表示不完全成立）：
（５）ａ.* 昨天来了那个人。
ｂ.* 山上有那所房子。
ｃ.* 我昨天跑了那只狗。
例（５）表明, 存现句动词后的位置, 一般只能用不定指名词短
语。
总之, 不论何种句子, 动词前的名词短语均可由“那个”一类
的定指限定语明确标为定指。除了存现句以外, 动词后的名词短
语也可用同样方式标为定指。
汉语中, 数量词可将动词后的名词短语明确标为不定指,
如
例（６ａ）和例（６ｂ）所示。但用在动词前时, 还需加“有”
字, 如例（６ｃ）所示。
（６）ａ. 他买了一本书。
ｂ. 山上架着一门炮。
ｃ. 有一个人来了。
三、名词短语的相对位置
不同名词短语出现在同一句里，其相对位置和定指性也有关
系。一般的规律是定指在前, 不定指在后。本节考虑名词短语都
在动词前和都在动词后两种情况。
动词前的例子如（７）和（８）。
（７）ａ. 那本书（有）一个学生买了。
ｂ. 那本书那个学生买了。
ｃ. 有一本书（有）一个学生买了。
ｄ. ？有一本书那个学生买了。
（８）ａ. 那个学生有一本书买了。
ｂ. 那个学生那本书买了。
ｃ. 有一个学生有一本书买了。
ｄ.* 有一个学生那本书买了。
从例（７）和例（８）看出, 动词前的名词短语往往呈定指在前,
不定指在后的顺序。如分别在例（７ｄ）和例（８ｄ）加上
“被”和“把”字, 就好多了, 如例（９）所示。
（９）ａ. 有一本书被那个学生买了。
ｂ. 有一个学生把那本书买了。
动词后名词短语的相对位置, 对定指性更敏感。先看例
（１０）的一般双宾语句。
（１０）ａ. 我给了那个人一本书。
ｂ. 我给了那个人那本书。
ｃ. 我给了一个人一本书。
ｄ.* 我给了一个人那本书。
例（１０ａ）和例（１０ｂ）动词后定指名词短语“那个人”先
于另一名词短语, 两句都成立。例（１０ｃ）“一个人”指“某
一个人”或“每一个人”, 都可以。例（１０ｄ）不定名词短语
“一个人”先于定指名词短语“那本书”，不成立。
陆俭明指出, 在处所作间接宾语的双宾结构中,
直接宾语
（即第二个名词短语）必须带数量词, 如例（１１）所示。③
（１１） ａ.* 倒缸里水。
ｂ. 倒缸里四桶水。
因为“水”没有数量词限定语, 所以例（１１ａ）不成立。因为
有了数量词, 例（１１ｂ）就成立了。但是, 如果第一个名词短
语“缸”也加数量词, 句子就有问题了。请看例（１２）。
（１２）ａ.* 倒一个缸里四桶水。
ｂ. 倒那个缸里四桶水。
ｃ.* 倒(那个) 缸里那四桶水。
ｄ.* 倒一个缸里那四桶水。
例（１２ａ）“一个缸”若指“某一个缸”, 就不能成立；若指
“每一个缸”，就成立。例（１２ｂ）“那个缸”被明确标为定
指, 句子成立。例（１２ｃ）和（１２ｄ）动词后第二个名词短
语“那四桶水”都明确标为定指, 都不成立。所以，这类句子要
求第一个名词短语为定指或泛指, 第二个名词短语为不定指。我
们再看动词后为宾语和数量补语的句子。
（１３）ａ. 我看了那个人五个钟头。
ｂ.* 我看了那个人那五个钟头。
ｃ.* 我看了一个人五个钟头。
ｄ.* 我看了一个人那五个钟头。
例（１３ｂ）和（１３ｄ）不成立, 是因为动词後的第二个名词
短语是定指。例（１３ａ）和（１３ｃ）表明, 动词后的第一个
名词短语必须是定指。
李临定所谈的名词短语补语句, 动词后名词短语的相对位置
也和定指性有关。④
（１４）ａ. 自行车撞了那个人那块伤。
ｂ. 自行车撞了那个人一块伤。
ｃ. 自行车撞了一个人一块伤。
d .* 自行车撞了一个人那块伤。
例（１４）同例（１０）的情况相仿, 动词后也不允许不定指在
前、定指在后的词序。
总之, 不论动词前还是动词后, 定指名词短语往往用在不定
指名词短语之前。
四、定指性和主题结构
汉语句子一般含有主题和评述两部分, 动词前可看作主题的
位置, 动词及动词后可看作评述的位置。我们说汉语是主题突出
的语言, 就是因为考虑到汉语习惯将句子的主题放在句子前部这
个事实。
因为主题上文已提到，或者其所指在语境中很清楚，所以主
题的一个很重要的特性是定指，它往往表示语言交际中的旧信
息。而评述往往表示新信息。第一节提到, 不带限定语的名词短
语在动词前一般为定指, 在动词后可为定指，也可为不定指, 如
“学生买了书”一句, 其中“学生”是主题, 代表旧信息, 该名词
短语理解为定指；“买了书”是评述, 代表新信息, 但其中的名
词组“书”依上下文, 或为新信息，或为旧信息，可能是定指，
也可能是不定指。
第二节提到, “一个”之类的数量词可将动词后的名词短语
明确标为不定指，如“学生买了一本书”。但用于动词前的名词
组, 就有困难, 如“一个学生买了书”就不太好。这时需再加一
个“有”字, 如“有一个学生买了书”。这说明动词前是主题的
位置, 并不常用来表示新信息。若把这个“有”字看作动词, 那
么，“有”字句的作用正是将“一本书”一类的不定指名词短语
放在一个动词（即“有”字）的后边, 作为新信息引入语境。
动词前有两个或更多的名词短语时,
它们依次为第一主题、
第二主题、第三主题, 等等。如“学生书买了”这句话,“学生”
是第一主题，“书”是第二主题。我们看到，第一主题“学生”
为定指, 而第二主题“书”根据语境可为定指, 也可为不定指。
同理,“书学生买了”这句话, “书”是第一主题, 为定指,“学
生”是第二主题，根据语境或为定指，或为不定指。我们说例
（７ｄ）“有一本书那个学生买了”和例（８ｄ）“有一个学生
那本书买了”不符合汉语习惯, 就是因为不定指的名词短语作了
第一主题, 而定指的名词短语作了第二主题。⑤
动词后有两个名词短语时，虽都处于评述的位置，其顺序也
应是定指在前，不定指在后。如第三节所举“我给了那个学生一
本书”等例所示。这说明句末是评述中新信息的位置, 或者可说
是全句的焦点所在。
在通常情况下, 存现句（包括“有”字句）动词后的名词短
语为不定指。但正如黄正德所指出，存现句充当从属分句时，动
词后的名词短语也可以是定指，如例（１５ａ）和（１５ｂ）所
示。⑥
（１５）a. 虽然来了那个人, 可是会议还不开始。
b. 自从走了张先生, 屋里就安静多了。
c.？我不知道走了那个人。
根据赵元任的说法，可以把位于复句前部的从句看作全句的
主题，把后部的主句看作全句的评述。⑦ 因为主题部分不是全句
新信息的所在，所以，虽然例（１５ａ）和（１５ｂ）的存现句
分别把定指名词组“那个人”和“张先生”放在动词后, 两句仍
然成立。但在例（１５ｃ）中，因为存现句“走了那个人”是宾
语从句，处在主句评述的位置，所以从句中的定指名词短语“那
个人”不能放在动词后。
注释:
① 赵元任,《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美国加州大学
伯克利分校出版社，76页（1968年）。
② 陆俭明,《现代汉语中数量词的作用》,《Functionalism
and Chinese grammar》, 戴浩一、薛凤生编, 全美中文教师学会,
157－178页（1979年）。
③ 陆俭明, 同上。
④ 李临定, 《名词短语补语句析》,《中国语文》,
第四期,
255－263页（1989 年）。
⑤ 例（7d）用了“被”，例（8d）用了“把”，又可成立，
从另一方面说明动词前不定指 ——定指的词序较难以运用。这
里，我们把动词“买 ”的前边看作主题的位置。
⑥ 黄正德, 《Existential sentences in Chinese
and
(in)definiteness》,《The representation of (in)definiteness》, E.
Reuland、A. ter Meulen 编,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 226－
253页（1987年）。
⑦ 赵元任, 同上, 113－114页 。
(原文曾在1987年全美中文教师协会年会宣读，修改于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