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名词短语的定指性与语序的关系
胡明亮
一、引言
本文试图探讨汉语中名词短语的定指性跟该名词短语在句子
中位置的关系。如果某一个名词短语所表示的事物，根据上下文
或者语言外环境是独特的，那么，我们就说这个事物是有定的。
赵元任(1964, 1968)，李讷、汤珊迪(1974)，Zubin、Li
(1986) 都曾研究过汉语中定指性和语序的关系。戴浩一(1989)
根据普遍时序原则，进一步研究了定指性问题，指出定指在前、
非定指在后的语序反映了中国人对这一顺序所形成的观念。
第二节和第三节将分别探讨无限制名词短语和有限制名词短
语的情况。第四节观察同一短句中名词短语的互相影响。第五节
用实际语料说明本文的观察。
二、不带限制性词语的名词短语
赵元任(1968)和李讷、汤珊迪(1974: 170-185)指出，没
有“那个”等定指标记或者“一个”等非定指标记的名词短语，
放在动词前多为定指，放在动词后多为不定指，如例(1)所示。①
(1) a. 人来了。
b. 来人了。
c. 窗户张三打破了。
d. 张三窗户打破了。
e. 张三打破了窗户。
例(1a)中，名词短语“人”在动词“来”前，为定指。例(1b)中，
“人”在动词“来”后，为不定指。例(1c)和(1d)的“窗户”在动
词“打破”前，均为定指。例(1e)的“窗户”在动词后边，为不
定指。
孙、Givon(1985)强调，动词前并不总是定指的位置，而动
词后也并不总是不定指的位置。他们的理由是，定指名词短语也
可以出现在动词后(2a)，而不定名词短语也可以出现在动词前(2b)
（例句摘自孙、Givon 1985: 334-335)。
(2) a. 张勋一把夺过电文。
b. 只见他把一束点燃的香火口含一支。
例(2a)中，名词短语“电文”指上文提到的电文，所以是定指。
例(2b)中，名词短语“一束点燃的香火”是不定的，但放在动词
前边。孙、Givon(1985)用例(2)的句子，提出动词前位置并不完全
是定指的位置。
但是，孙、Givon(1985: 336)对做宾语的不带限制词语的名词
短语所做的统计（见表一），非但没有否定，反而支持了，李、
汤关于动词前位置为定指性位置的论断。
表一：不带限制词语的名词短语
| 定指性 | 语序 | 总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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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数 ％ | 次数 ％ | |||
| 书面：非定指 | 276 99% | 3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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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面：定指 | 179 93% | 13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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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语：非定指 | 109 99% | 1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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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语：定指 | 80 92% | 7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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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表所示，虽然大部分非限制名词短语，不论定指还是非定
指，都出现在动词后，但是动词前的大部分非限制名词短语都是
定指的。如，书面语的１６个动词前短语中有１３个为定指，口
语的８个动词前短语中有７个为定指。所以，李讷、汤珊迪
(1974)关于定指性和语序的关系的概括，仍然是对的。
三、带限制性词语的名词短语
汉语中，限制性词语对于表示定指性起着重要作用。例如，
“这”、“那”等指示代词除了实际指出存在的事物，或者用于
对比强调以外，也有表示定指的作用（屈承熹1979:7; Xu 1987:
139）。“一个”、“两位”等数量词除了表示多少以外，也有
表示不定指的作用（孙朝奋1986）。李讷、汤珊迪(1974)，孙、
Givon(1985)，Zubin、Li(1986)都明确或者间接地同意，指示
代词和数量词在表示定指性方面，其作用会压倒语序的作用②。
我们先用限制性词语“那个”（由指示代词“那”和量词
“个”组成）做定指标记，用“一个”（由数词“一”和量词
“个”组成）做不定指标记，考察它们跟语序的相互作用。首先
看只有一个名词短语的句子。
(3) a. 那个人来了。
b. ？一个人来了。
c. 有一个人来了。
d. ＊来了那个人。
e. 来了一个人。
在句首时，一般倾向于定指，如(3a)和(3b)所示。例(3b)说明，句
首跟定指性联系很紧，所以不定指标记“一个”较难克服语序的
作用，把“一个人”标记为不定指。屈承熹（个人交流）指出，
如欲克服语序的作用，名词短语前需加“有”字，如例(3c)所示。
在例(3d)中，由于“来”等动词后的位置跟不定指性联系很紧，
定指标记“那个”与语序冲突，但又不能克服语序的作用，所以
造成病句。而例(3e)则没有这样的冲突，句子成立③。
我们再看带施事和受事的句子。受事可以出现在句首(4a-b)，
施事和动词之间(5a-b)，或者动词后(6a-b)。
(4) a. 那个窗户他打破了。
b. ？一个窗户他打破了。
(5) a. 他那个窗户打破了。
b. ＊他一个窗户打破了。
(6) a. 他打破了那个窗户。
b. 他打破了一个窗户。
例(4a)，“那个”和句首的定指作用互相加强，结果句子成立。
例(4b)，“一个”的不定指作用与句首的定指作用冲突，但又不
能克服后者，故该句不好。例(5a)“那个”加强动词前位置的定
指作用，句子成立。例(5b)的“一个”与该位置冲突，故句子不
成立。例(6a)，“那个”的定指作用超越语序的不定指作用，句
子仍然成立。例(6b)，“一个”与动词后位置作用一致，句子也
成立。
通过对例(4-6)的观察，我们看到，动词后位置究竟是否对应
于不定指这一问题并不重要。只有对某些动词来说，动词后位置
是不定指位置。重要的是，句首和动词前位置通常是定指名词短
语的位置。承认动词后的名词短语不一定都是不定指（孙、
Givon 1985)，并不是说，汉语中定指性跟语序没有任何联系。
四、名词短语定指性的相互关系
这一节讨论同一短句内名词短语的定指性对其相互位置的影
响，并指出定指性名词短语的位置通常先于不定指性名词短语。
先看不同名词短语都在动词后的情况。
(7) a. 我给了那个人一本书。
b. ?我给了那个人那本书。
c. ?我给了一个人一本书。
d. *我给了一个人那本书。
例(7a)，定指的“那个人”在不定指的“一本书”前边，句子成
立。例(7b)，动词后的两个名词短语都是定指，句子没有例(7a)
好。例(7c)，动词后的两个名词短语都是不定指，句子也不太好，
除非“一个人”指“每个人”。例(7d)，不定指的“一个人”先
于定指的“那本书”，句子不成立。
通过对例(7)各句的观察，可以肯定，动词后名词短语的先后
顺序，跟短语的定指性有关。也许由于存在这样的联系，所以说
话人会用“把”字句或者施事主题句，把定指的“那本书”移到
动词前边。
再看不同名词短语分布在动词两边的情况。它们的相对位置
跟定指也有关系。屈承熹(1979:5)在讨论翻译英语句子例(8a)所涉
及的问题时，指出例(8b)的汉语译文没有例(8c)合适。
(8) a. A belly-dancer led the wedding procession.
b. ?一位肚皮舞娘领先婚礼行列。
c. 婚礼行列由一位肚皮舞娘带领。
例(8b)和例(8c)中，“婚礼行列”根据上下文都是定指，“一位肚
皮舞娘”则由不定指的“一位”标为不定指④。因为例
(8b)将不定指的“一位肚皮舞娘”放在先于定指的“婚礼行列”
的位置，所以该句不太好。而例 (8c) 采用相反的顺序，所以较
好。
即使两个名词短语都没有限制词语，定指先于不定指仍然是
更被接受的顺序。如例(9)所示。
(9) 学生借走了书。
虽然“学生”和“书”都没有任何限制词语，但是动词前的“学
生”需理解为定指，而动词后的“书”需理解为不定指。
我们最后再看不同名词短语都出现在动词前的情况。同样，
名词短语的相对位置跟定指性也有关系。下面分别为“施事主题
句”(10a)，双主语句(10b)，“把”字句(10c)，“被”字句(10d)。
(10) a. 书学生借走了。
b. 学生书借走了。
c. 学生把书借走了。
d. 书被学生借走了。
例(10)各句，两个名词短语都出现在动词前，先出现的名词短语
都为定指。在例(10a)和例(10b)中，第二个名词短语没有“把”或
者“被”标记，也应理解为定指。例(10c)和例(10d)的第二个名词
短语用了“把”或者“被”，可以理解为定指或者不定指，当
然，定指更为可能⑤。
五、实际语篇的证据
我们需要考察实际篇章，来证明定指和语序的对应关系在更
大的话语中同样存在。例(11)引自报纸的一篇文章⑥。
“［］”表示名词短语，“__”表示那个位置的名词短语在上文
出现过，现隐去。
(11) a. ［是日］，倒忙坏了［建功的妻子隋丽君］。
b. ［她］采买了［十几斤羊肉］，
c. 还有［蔬菜粉丝之类］。
d. ［人］到齐了，
e. ［“会”和“吃”］同时进行。
f. 只见［李陀］滔滔不绝，
g. ［建功］［主意］不少，
h. ［志云］时有［幽默］。
i. 惟独［阿城］，一言不发，
j. __ 只顾涮［羊肉］，
k. __ ［自己的一盘］吃完了，
l. __ 又将［李陀面前的一盘］拖了过来。
例(11a)，“是日”和“建功的妻子隋丽君”都是定指。例(11b)，
“她”为定指，在动词前，受事“十几斤羊肉”为不定指。例
(11c)，［蔬菜粉丝之类］在动词后，为不定指。例(11d)，动词前
的“人”为定指。例(11e)，“‘会’和‘吃’”在动词前，定
指，指大家商量好的“会”和“吃”。例(11f)，人名“李陀”为
定指。例(11g)的“建功”，例(11h)的“志云”，例(11i)的“阿
城”，也都是定指。例(11g)的“主意”和例(11h)的“幽默”则为
不定指。例(11j)，动词后的“羊肉”为不定指（所买的羊肉的某
一部分）。例(11k)的“自己的一盘”和例(11l)“李陀面前的一
盘”，均为定指，并在动词前。
从例(11)的一段文章可以看出，篇章的各短句同样具有定指
在前、不定指在后的总趋势。
下面，我们对总字数达七千的三篇报道⑦做一统计
（见表二）。句子数目只包括含有两个或者更多实际出现的名词
短语的短句，名词短语也包括介词短语中的名词短语。如果一个
短句的名词短语超过两个，只考虑前两个。
表二：实际篇章中定指和不定指名词短语的相互位置⑧
|
名词短语 |
名词短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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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定指 | 不定指 | 14 | 110 | 4 | 128 | 41% |
| b. 定指 | 定指 | 66 | 85 | 0 | 151 | 48% |
| c. 不定指 | 不定指 | 4 | 13 | 0 | 17 | 6% |
| d. 不定指 | 定指 | 10 | 6 | 0 | 16 | 5% |
|
|
94 | 214 | 4 | 312 | 100% | |
两个名词短语都在动词前的情况，见例(12)：
12. a. 定指——不定指：
在［戴安邦的脸］上，［皱纹］已悄悄爬上他日益宽
阔的前额。
b. 定指——定指：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c. 不定指——不定指：
［一个身穿西装革履的男子］正向［坐在他对面席位
的一位年轻女子］介绍自己的身世。
d. 不定指——定指：
在［一家饭店］里，［他俩］认识了一位姓钱的服务
员。
两个名词短语分别在动词两边的情况，见例(13)：
13. a. 定指——不定指：
［第三场酒］，是敬［本厂的一名工人］的。
b. 定指——定指：
［厂长］走进［改建的职工食堂］。
c. 不定指——不定指：
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人］对我说......
d. 不定指——定指：
［一批批青年学子］考进［南京大学化学系］。
两个名词短语都在动词后的情况，见例(14)：
14. 定指——不定指：
另外，还可多付给［你］［些报酬］。
表二的数字说明，第一个名词短语多为定指(89%)；第二个名
词短语定指和不定指的可能差不多，或为定指(53%)，或为不定指
(47%)。如考虑动词前后的位置，动词前多为定指(94句有66句，
约占70%)。如果名词短语分别位于动词前后，则定指——不定指
的顺序(214句有110句, 占51%)比定指——定指的顺序(214句有85
句, 占39%)多，两者相加远远超过不定指——不定指和不定指——
定指的情况。这进一步证明，动词前的位置一般为定指位置。我
们也看到，动词后不同名词短语的相对位置，只有例(14)那样的
定指——不定指顺序，而没有发现别的情况，这就支持了本文第
四节例(7)所表达的看法。
六、结语
本文从三方面初步探讨了定指性与语序的关系，即不带限制
词语的名词短语的定指性与语序，限制词语对语序作用的影响，
以及同句中名词短语之间的相互关系。本文亦进一步肯定，定指
名词短语一般放在句首或者动词前，限制语“那个”的定指功能
足以在任何位置将名词短语标记为定指，限制语“一个”则需要
“有”的帮助，才能将句首的名词短语标记为不定指。而同句的
不同名词短语之间，定指名词短语在前的总趋势，又证明现代汉
语的定指性和语序之间，的确有对应关系。
注释：
①不带限制词语的名词短语，根据上下文，或是定指，或是
不定指。
②佛罗里达大学William Sullivan教授曾指出，词语的功能互
相冲突，会造成自相矛盾的说法，因而一般为人们避免。第三节
的例(4b)和例(5b)就是这种自相矛盾的句子。
③参见黄正德(1987; 1988)所列具有“定指效果”(definiteness
effects)的不及物动词。
④“一位”是“一个”的敬体。如用“那位”，例(8b)也成
立。
⑤这部分是笔者跟佛罗里达大学屈承熹教授讨论的结果。屈
教授亦指出，名词短语所指事物的“有生性”(animacy)也跟定指
性有关。龚千炎(1986)所收集的语料显示，64个句首名词短语，
62个为定指；64个“把”字后名词短语，61个为定指。
⑥《人民日报》海外版，1987年1月21日。
⑦三篇文章分别为《似梦非梦》(《中国青年报》，1986年5
月11日)，《三次敬酒》(《人民日报》海外版，1987年4月17日)，
《此日中流自在行》(《人民日报》海外版，1987年10月24日)。
由于汉语中的“词”还没有满意的定义，所以采用字数。
⑧表二的不定指名词短语，包括有指不定和无指不定两种名
词短语。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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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正德(1987)：《Existential Sentences 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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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Chinese》, Eric J. Reuland、Alice G. B. ter Meulen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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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正德(1988)：《Two Kinds of Transitive Ver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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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朝奋(1986)：《The Discourse Function 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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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 Yulong(1987)：《A Study of Referent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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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任(1968)：《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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届年会论文集，第12期，第292-304页。
(原文以英文发表于美国《中文教师协会会刊》1993年第2期第
75-90页，译成中文时有部分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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